елюй чуцай Yelu Chucai 耶律楚材

引言 帝国的眼睛 这是一双深邃的蓝晶晶的眼睛。八百年前，它长在一个契丹人的额上， 它是辽国开国皇帝阿保机九世嫡孙的眼睛。元人宋子贞在一块神道碑上记 载，这双眼睛在诞生时异常明亮，会啼会笑会说话，使金国右丞耶律履惊喜 不已：“吾年六十而得此子，乃吾家千里驹也，他日必成伟器，且当为异国 用。”因此他取《左氏春秋》之句“楚虽有材，晋实用之”，给这双蓝眼睛 起名为耶律楚材。果然，到了黄虎年（１２１８）被蒙古草原一头苍狼的眼睛发 现了。当这位身高八尺，美髯垂胸，眼睛碧蓝的二十九岁契丹青年人站在面 前，苍狼成吉思汗咄咄逼人的眼睛中放出微笑，大声呼喊：“吾图撒合里！” （美丽的大胡子） 从此，美丽大胡子上方那双蓝眼睛被镶嵌在成吉思汗的战车上。这双蓝 眼睛开始了他三十年的窥望与凝视——四十万蒙古大军征服欧亚大陆的血色 历程，看见蒙古骑兵如何将血性和野蛮踩进《古兰经》的书籍和诞生《一千 零一夜》的城市；看见军人们在西域土地上如何践踏着少女的面颊、青年的 胸脯前进，成吉思汗和将军们用战刀收割敌人及居民的头颅，头颅在草地上 狰狞乱蹦被血水托起的情景；看见人间天堂，清真寺、庙宇和宫殿绿色草坪、 花园被摧毁夷成死地的经过。笔者写完《耶律楚材》的时候，正值美国《华 盛顿邮报》评选出千年风云人物。成吉思汗以“充分表露人类文明和野蛮的 双重性质”当选为“最领风骚的人物。”耶律楚材便是最领风骚的人物的眼 睛。 这双蓝晶晶的眼睛，不仅属于他自己，更属于世界君主成吉思汗以及人 类的一座座废墟，属于佛院和儒门。这注定了他的惊叹、痛苦和忧伤。蒙古 大汗具有非凡的战争才华和勇敢，他们用野蛮充血的面孔，去寻找一双文明、 智慧人种的眼睛。蒙古大汗，得到一位博极群书，旁通天文、地理、术数及 释老、医卜之说的人，得到一位精通哲学、神学、音乐和诗文的大学士、智 慧者。有一天，蓝眼睛对大汗说：十月十五可见到月食。到了那夜，果然“月 食八分”。成吉思汗惊喜道：“汝于天上事尚无不知，况人间事乎！”蓝眼 睛能看天象，预测未来吉凶，却往往难以看见蓝色的自己。他想看到一个“能 仁、不杀、不欺、不盗、不淫”的蒙古大汗，看到国泰民安，华夷一统的局 面。大汗经常忽略这双蓝眼睛，甚至有某种警惕。蓝眼睛自叹：“重新庠序 独无力，试向沧溟下钓钩。”难怪元人叹息他：“公以一书生孤立于庙堂之 上！” 蓝眼睛里有汉人的文明，又含着契丹人的骁勇和血性，但他的目光又不 像一般汉人书生那样狭隘，他原是没有被大汗砍头的俘虏，当听到大汗说“金 国人消灭了你的国家辽国，我帮助你报仇打败了金国人”时，他不但没有感 激，没有三呼万岁，更没有丝毫的奴颜卑膝。他用那双蓝眼睛告诉手握剑柄 的大汗：“从祖父起就为金国官臣，既然是金国的臣子，就理应效忠金国皇 帝。”成吉思汗别于中原皇帝的思维，说：“此人可用，处之左右，以备咨 访。”后来的黄眼睛文天祥，狱中唱《正气歌》，吟诵“留取丹心照汗青”， 拒绝了元帝忽必烈手托着的丞相桂冠，在南宋老丞相背着六岁的皇帝带着宋 王朝跳海之后，文天祥大义凛然等待砍头。也许蓝眼睛与黄眼睛的气节不能 同日而语，但是文天祥的气节并没有挽救已经垂死颓落的帝国。蓝眼睛在蒙 古战车上不厌其烦地诵经念佛，将碧蓝色折射于蒙古大汗的头脑之中，大汗 从此知道世上除了征战、杀人之外，还有别的美好。西征时，成吉思汗在东 印度国铁门关，看见一头鹿形马尾绿色独角的异兽，惊愕了，他问是什么？ 蓝眼睛告诉他：“此兽名角端，日行一万八千里，解四夷语，是恶杀之象， 盖上天遣之以告陛下。愿承天心，因此数国人命实陛下无疆之福！”成吉思 汗听信蓝眼睛的话，下诏班师东归了。如果大汗仍向印度进军，所经之处， 不知还有多少城池被毁，多少人头落地。到了窝阔台时代，蓝眼睛才真正显 示出魅力来，他帮助大汗规划蓝图，制定法令、法规，使人民得到养息。蒙 古铁蹄留在大地上的不仅仅是“侵略”、“蹂躏”和野蛮，也有了文明的标 记了，脱脱的《元史》卷 １４６ 中是这样记载的： 王辰春（１２３２），帝南征，将涉河，诏逃难之民，来降者免死。或曰： “此辈急则降，缓则走，徙以资敌，不可宥。”耶律楚村请制旗数百，以给 降民，使归田里，全活甚众。旧制，几攻城邑，敌以矢石相加者，即为拒命， 即克，必杀之。汴粱将下，大将速不台遣使来言：“金人抗拒持久，师 多死伤，城下之日，宜屠之。”耶律楚材驰入奏曰：“将士暴露数十年，所 欲者土地人民耳。毛地无民，将焉用之！”帝然之，诏罪止完颜氏，余皆勿 问。时避兵居汴者百四十七万人。 蓝眼睛有泪却流不出，他的母亲、妻子、儿子和两位兄长当时都在汴京 帝都。妻子死了、一位哥哥跳城池为金国殉情了，老母无人抚养，悲楚不堪。 他忍受着京城人的辱骂：民族的叛徒跟敌人一起来了！谁人知道，汴京未被 攻下来的时候，他便遣使入城索取孔子五十一代孙袭封衍圣公孔元措，命人 收拾散亡的礼乐人士。谁人知道，战斗正酣时，他跟人到山野里踏青。他不 忍目睹蒙古的铁蹄踏进父老乡亲的胸膛！ 那双忧郁的蓝眼睛，于公元 １２４４ 年，在蒙古草原熄灭了。一个为两代大 汗照过亮的蓝光，未及看到南宋的灭亡和读到文天祥 ５ 的《正气歌》。他是 弹着自己心爱的古琴，轻轻闭上那双蓝眼睛的，好像在熟睡中欣赏琴曲，打 坐参禅。 那一天是五月十四日。蒙古人望着已经合上的蓝眼睛，“哭之如丧其亲 戚，绝音乐者数日，天下士大夫莫不涕位相吊。” 后人对蒙古帝国中书令耶律楚材的蓝眼睛，越来越神迷。遗憾的是写蒙 古帝国、元史的人——波斯人拉施特的《史集》，志费尼的《世界征服者史》， 蒙古圣书《蒙古秘史》，都很少或根本不提及这双碧蓝的眼睛。并不是他们 缺少发现，而是仰望帝国过久的缘故，这给几百年后的人，带来很多谜。找 到他，一个真实的他很难——人们在寻找那双蓝眼睛。 八百年的寻找，公元 １９９５ 年，一位军人对他痴迷，用整整一夏天和一个 冬天，寻找自己心中的蓝眼睛。阅读了百本书，认为能找到他的地方都找了。 蒙古人、波斯人、契丹人、俄罗斯人、印度人、日本人、阿拉伯人、匈牙利 人，重新走出历史，向矮胖子军人讲述蓝眼睛的故事。他们说——“自任以 天下之重，几然如砒柱之在中流，用能道济生灵，视千古为天愧者也！”“耶 律楚材大有造于中国，功德塞天地。” 众多智人为寻找蓝眼睛的笔者引路，才有这部书的诞生，犹如输入新鲜 的血液。《西游录》是耶律楚材于公元 １２２９ 年写的，当时为人所罕见，没有 流传，被历史风尘淹没了六七百年。近代史学家说，这是由于耶律楚材父子 信仰异趣所致。耶律楚材信佛，《西游录》在介绍成吉思汗西征过程时，随 之把全真教挟击一通，他儿子耶律铸信道教，耶律楚材去世后，儿子不再重 印它了。到了公元 １９２６ 年，日本人神田喜一郎在日本宫内省图书寮，发现了 一本旧钞《耶律文正（公）西游录》足本。依据神田的考证，这个钞本是古 贺氏——日本圣一国师在四条天皇（１２３３—１３４２），嘉祯二年（１２３６）来蒙 古帝国时，携归日本的。１９２７ 年罗振玉根据神田排印的钞本，又在中国印行。 北京大学教授向达先生用四年的时间整理校注此书，至公元 １９６６ 年向先生去 世时完成初稿。 凭一些有价值的书籍，笔者似乎自己有了一双复眼，用它凝视七百多年 前的那双碧蓝色眼睛。有一天，一位长着美丽大胡子的老人从神道碑上走下 来，说：你舍近求远，为何迟迟不来看我？ 公元 １９９５ 年夏天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笔者走进京城西郊颐和园内一个 小院子——这就是安放那双已经八百零六岁蓝眼睛的地方。院子里，有一只 神龟从公元 １７５０ 年就驮着的这块丈高的青石碑，碑上铭刻着清朝帝王对耶律 楚材的评介文字和这个耶律楚材祠的来历。汉白玉的耶律楚材用热情的目光 打量各种皮肤的瞻仰者。一位导游小姐说：每年有很多外国人来这里看他， 他们忘不了这个人曾经救过他们，并使之免于蒙古军的屠杀的祖先。她告诉 笔者，蓝眼睛在巨大的水泥坟下。笔者的头发被夏雨淋湿了，在雨幕中凝视 他。几个来自西域的阿拉伯人说着什么，他们民族的记忆，被这双眼睛重新 找回。“他救过我们！”琉璃瓦檐，响着雨的旋律，好似有人在弹琴，叮淙 作响；仿佛告诉人们蓝眼睛在这里安寂的岁月。 蓝眼睛熄灭十多年后，公元 １２６１ 年 １０ 月 ２０ 日，人们才遵照他本人的遗 愿，从蒙古草原迁移到故乡玉泉以东的瓮山——就是现今的京西颐和园万寿 山，建立了祠堂。后来，百年大元帝国变成了春梦，凤阳放牛娃朱元璋率领 明军把元大都里的蒙古贵族赶到了塞北。蒙古人出走草原，将蓝眼睛遗落在 瓮山的山野之中。 明代弘治年间祠堂颓废。万历年间，有人将石墓掘开，人们发现一颗硕 大的头颅，从头颅上的眼眶里爬出两根青藤，